同意兒子穿裙子上學這件「小事兒」，醫生和家長怎麼看？

跨性別者，簡單來說，就是生物學性別和自我認同的性別發生了錯位。TA們渴望改變自己的生物學性別，按內心認同的性別去生活。

跨性別者在我國的醫療現狀並不樂觀，他們長期以來以一種邊緣化的方式存在。他們除了要接納自己，還需要被他人接納。

潘柏林作為國內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一名跨性別激素治療醫生，他認為，跨性別激素治療對醫生來說風險高，壓力大。而這樣的風險往往不是來自於跨性別者本身，而是TA的家長、親人。比如他就曾收到跨性別家屬的威脅：「你敢再給我孩子亂開藥，我跟你沒完。」

跨性別友好醫生潘柏林

對於家屬們的「威脅」，潘醫生非常理解，因為「孩子健康」是所有家長們最樸素的願望。但有的家長對自己的孩子可能是跨性別者這件事，表現坦然。

唐爸爸始終認為，7歲的兒子小凡穿裙子這件事兒就是件「小事」。「這是一場關於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及寬容的教育。希望兒子可以繼續擁有各種「奇怪」的想法，也希望兒子能學會尊重他人的「奇怪」，世界上就是因為有這樣奇怪的人才有意思，對吧？如果世界上都是一模一樣的人，都是穿西服的男士的話，太沒勁了，太沒意思了。」唐爸爸說。

小凡在學校穿上了裙子

以下是「潘醫生與唐爸爸」在「開屏資訊當事人」欄目的對話：

潘醫生： 隨著小孩子長大，對新鮮事物的不斷好奇，可能對性別相關的知識會產生一些疑問，唐先生一般是怎麼給孩子普及性別相關的知識呢？

唐爸爸：對性別的好奇確實是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必然會遇到的，或早或晚而已。據我觀察，孩子對性別問題最早的好奇一般都是對自己身體與周圍其他人不同的好奇。為什麼男孩子有雞雞而女孩子沒有？為什麼男孩子站著尿尿，而女孩子要坐著或者蹲著？在這個層面上，我們要讓孩子明白大自然本身就有天然的區分，這個時候，很多繪本（比如《小雞雞的故事》、《乳房的故事》等）、動畫短片、博物館（比如自然博物館）都是很好的給孩子普及性別知識的途徑。在這個過程里，孩子會看到自然界的原始設定中就有著「男」和「女」兩種典型性別（表述上，除了人類的「男女」，還有動物的「公母」、「雌雄」等）。他們會理解二者的不同，無論是生物構造上，還是自然功能上。

唐爸爸和小凡

但是對於完整的兒童性別教育，我們覺得到這裡還遠遠不夠。不說動物怎麼樣，我們人類性別的決定性因素就不只有生物構造和自然功能，還有思維方式和社會規範。這個時候，跟孩子講講人類歷史上自古以來（從母系社會到父系社會），不同文化中的不同性別在不同時期是怎麼分工的，為何這麼分工，以及這種分工帶來了什麼樣的觀念變化……就是很有必要的了。因為這樣孩子會能意識到我們當下對性別的認識不是一個天經地義的、亘古不變的東西，而是一個更為複雜的、一直處在變化中的東西。人類還是要承認自己的有限性，很多問題我們都還在探索。

我們其實一直堅持引導孩子在生活中發現問題、思考問題、然後表達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哪怕當時孩子的看法很簡單，或者顯得不符合常理）。我們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我們討論這些問題的由頭，比如說，某個叔叔長頭髮扎辮子也很帥，為什么爺爺就堅決不允許爸爸留長髮；再比如，身邊的一個阿姨，她沒有男朋友，只有女朋友，兩人很相愛，那到底女生是不是只能和男生結婚？這些問題聊到最後，孩子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我們鼓勵他有自己的看法，哪怕這些看法日後會有變化。

潘醫生：這件事件相信唐爸爸也聽到了社會各方面的不同的聲音，有支持、也有質疑，我想問一個假設，如果孩子從現在開始喜歡上了穿裙子上學，甚至希望將來一直穿著步入社會，家長會繼續支持嗎？又或者會覺得心理上承受更大的壓力嗎？

唐爸爸：確實有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關於孩子想穿裙子去學校，如果違反了校規，那是肯定不能穿了。想穿可以一直穿，其實目前他還是周末自己穿著下樓買早點，滑滑板，非常正常，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我們會當作穿個襪子一樣正常。其實穿裙子只是一個很小的事情，但它背後影射著很多所謂不符合社會既定觀念的事情。所以說，在我理解中，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想問，如果我的兒子在性別問題上，乃至在未來生活中可能遇到的任何問題上，如果他不願與約定俗成的想法相一致（這種做法極可能要面對很大的社會阻力），那麼我們作為父母會不會支持他。我們的答案是，會支持，而且是竭盡全力支持。前提是，這是他真正的想法。

很多人其實並沒有自己真正的想法，所謂的順應大多數人的看法，大機率是人云亦云；追求與大多數人不同，也可能只是標新立異。這兩種情況其實是同一種。在我們看來，把孩子培養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是非常重要的。這讓他能夠有共情心，去同情理解別人的處境和想法，也能有創造力，去站在不同的角度對別人難以處理的問題提出更佳解決方案。而這種獨立思考能力的培養，離不開兒時父母給他一個更為寬鬆的成長環境，鼓勵他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去嘗試新的東西。孩子的想法確實是還不成熟，但是成熟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我媽老說，孩子還小，等他長大了就怎樣怎樣了，我就會問她，哪天算是長大？18歲那一天嗎？因為你不可能指望這天一過，孩子之前所有沒有建立起來的東西就都建立起來了。所以說，無論是穿裙子，還是別的什麼事，只要是他認真想做的，我們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支持他、保護他。因為在我們看來，這是他成長的養料。

至於說，作為父母，心理上會不會承受壓力，我覺得我們夫妻倆心態還是比較好的。就拿這次事情來說，問題都可以討論，很多人在討論時有些情緒和意氣之爭，都可以理解。與其說我們家在這次事件中是個靶子，我們更願意認為自己是個場地，大家只是在這個區域內討論問題而已。只要大方向是有利於社會發展、思想進步的，我們樂於做這個引發大家思考的引子。

潘醫生：如果您的孩子有一天真的被確定是跨性別，您會接納理解這個情況嗎？如果孩子希望進行轉變，您會幫助和支持孩子實作孩子希望的轉變嗎？

唐爸爸：當然會接納，不過要適應這個轉變肯定也需要我們和他一起努力，無論是思想上，還是生活中。我們一直覺得，一個人的心理調適能力、獨立思考能力、與他人的共情能力……比性別、出身、長相、天資才能這些一出生就被設定的東西要重要太多。跨性別也只是性別多種可能性中的一種，「男」和「女」確實是自然設定的兩個典型，但典型不代表全部。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性別，不僅取決於ta的身體，也取決於ta對自己的自我認知。我們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努力了解自己。我覺得如果一個孩子主動提出要進行性別轉變，ta可能遠比同齡人更了解自己，更知道自己要什麼。父母在幫孩子一起分析此事利弊的同時，也應該意識到這可能本來就是孩子的過人之處。

潘醫生提問唐爸爸

潘醫生：如果您的孩子是跨性別，您會認為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嗎？您會羞於讓親戚朋友知道這個情況嗎？

唐爸爸：其實這個問題在上一個回答中已經有所涉及。如果我兒子是跨性別者，有一天他認真地告訴我們這個事實，我們可能會驚訝，驚訝於我們作為父母為何沒有更細心更早的發現，但我們也會欣慰於孩子願意信任我們，相信我們會跟他一起承擔他的生命之重。我們不會覺得不光彩，但是也能明白，這件事我們可以接受，但不是身邊所有親戚朋友都能接受。所以說，我們對待這件事，依然會小心翼翼，不是由於羞恥，而是由於要謹慎地保護孩子。

潘醫生：如果您的孩子是跨性別，並且遭受到周圍環境的一些不友好對待，您會主動為孩子站出來，向公眾傳遞跨性別的知識，並想辦法改善周圍人對待孩子的態度，維護孩子的權益嗎？

唐爸爸：當然會。但如何去做這件事，需要認真思考。一方面，周圍環境和眾人想法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轉變的，如果要達到扭轉人們看法的目的，那就需要做好長期努力的準備，還要有堅定地信心。日積月累，慢慢滲透，努力總會有一定收效。有些事情推行起來可能艱難，但總要有人去做；另一方面，如果我兒子長期以來都難以看到周圍環境和人們觀念的明顯變化，那我們也要幫助他找到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的方法。無論是只在內心裡糾結，還是對外界充滿仇恨、與他人對立，都無法讓他過好這一生。人生很多時候都像戰場，作為父母，我們難以替他衝鋒上陣，但我們永遠是他的後盾。我們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讓刺傷孩子最深的那一劍來自他最信任的後方。

唐爸爸：男孩要求穿裙子或者扎辮子，會不會發展成跨性別人群？

潘醫生：如果孩子還是處在幼年期，男孩子要求穿裙子或者扎辮子，可能有想嘗試新鮮事物的好奇心理存在，不見得一定是存在性認同或者性表達的異常。也許嘗試過了，孩子獲得體驗感的滿足之後，就不再持續有這樣的要求，所以對於幼年時期的這些表現，不足以成為判斷是否為跨性別的依據，也不好說將來是否會逐漸被發現為跨性別。

唐爸爸提問潘醫生

唐爸爸：跨性別者大概多大年紀會有自我意識？父母如何可以判定呢？

潘醫生：一般兒童會在2-3歲時開始逐漸有性別意識，跨性別者也一樣，超過一半的孩子會在這個階段萌發性別不肯定的想法，但這個階段主要還是表現為一種本能的行為喜好，例如男孩子更喜歡跟女孩子玩，喜歡穿裙子，打蝴蝶結，喜歡唱歌跳舞等等，女孩子更喜歡踢球爬樹，與男孩為伍等等。但這個階段孩子很難跟父母準確的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如果發現孩子這樣的行為一直持續，父母需要警惕。另外，也有很多孩子也並沒有類似的表現，而跟普通孩子一樣，所以這個時間不容易作準確判斷。

唐爸爸：如果真的發現了孩子（青春期或者更小）就是跨性別的話，是幫助他往原本的生理性別引導，還是認命，去找您尋求醫學幫助？

潘醫生：一般來說，青春期之前我們不作跨性別的判斷。跨性別只是一種性少數狀態，並非疾病，孩子的身體和心理本身並無異常，所以醫學上目前並沒有針對原因的客觀檢查手段明確。診斷通常是先透過溝通來了解孩子過去、現在的真實感受，以及對將來的期望等，依靠這些主觀願望以及伴發的性別焦慮情況來作判斷。在診斷環節，很關鍵一點就是我們需要確定孩子的這種想法是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而且沒有變化，從這個角度上看，診斷的年齡至少需要等到青春期後段，而對於年齡過小的孩子（例如12歲之前）我們不宜做出明確的判斷，一方面是時間不充分，另一方面可能存在孩子心智不成熟方面的影響。但如果這段時間發現孩子有性別不肯定的苗頭，家長應該先認真坦誠的去跟孩子做深入的交流，充分理解孩子的真實想法，這個過程中不應該加入一些「性別刻板印象」的主觀因素，更不宜進行說教或責罵，以免影響孩子深入交流的積極性。

唐爸爸：之前有人問道您孩子如果是跨性別，會很心痛，您心痛的原因是什麼呢？您會怎麼去引導呢？

潘醫生：作為一個跨性別醫療醫生，我很清楚跨性別孩子所遭受的由於性別焦慮帶來的痛苦，以及他們在目前的社會環境中的尷尬境況，這些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不小的考驗，需要逐漸建立強大的內心才能逾越。如果我的孩子是跨性別，我想我會多一些陪伴，站在他的角度上多為他考慮，如果有需要我也會支持孩子、幫助他實作希望的轉變。

唐爸爸：您覺得有必要在兒童性教育中加入這部分嗎？

潘醫生：對於兒童來說，必要的啟蒙性教育是可以的，另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多引入一些世界多元化的概念，減少對「性別刻板印象」的深化。隨著孩子步入青春期，可以進一步加強必要的性教育，同時對性少數現象也應當有一定的科普，改善大眾對性少數群體不客觀的印象和看法，減少對這個群體產生歧視、疏遠等不友好的對待。